2011年1月12日 星期三

Dialogue in the Dark

在絕對的黑暗中,空間不再是空間,時間也不只是時間。


說起我們這一生,誰不是猶如在黑暗中摸索著、匍匐前行呢?

卻因大多數的我們,礙於耳聰目明,於是大多時候的我們都在真實世界面前,blind to the reality。

【在黑暗中對話:金門】

2002年秋初識周育安,他是唯一還留在金門的盲人按摩師。

想照顧他的生意,但當時從沒被男性按摩身體的經驗,只讓他捏捏腿就罷。

在按摩閒聊的過程中,我說起上個月有朋友被他按過,表示感覺梃不錯,他立刻毫不猶豫地說出朋友的名字,我在驚訝中想著,莫非,這一個多月以來,都沒有其他生意上門過?

許多年過去,我從一個只能被捏腿的菜鳥,成為一個按摩的愛好者。

2009年初夏,忘年之交姊妹淘三人組,在金門私藏景點遊的時候,把周育安找到下榻的「博士的家」民宿來,他很快便憶起我和其中一位好友多年前到他家光顧過,顯然一次三筆生意上門,他有掩不住的喜悅。

或許是想重溫那種讓他人喜悅的感受吧!
2010年冬,兩位同行金門,但其實不怎麼需要按摩的朋友,同意加入我按摩三人行的行列。許久沒生意上門的周育安完成任務收到錢的時候雖然開心如昔,但我心裡卻再無一絲欣慰。

頂著金門唯一盲人按摩師的稱號,整體環境由於沒有足夠的個案規模,地方政府也不可能為單一個人建構就業服務系統,周育安好不容易在大女兒出嫁後,申請通過低收入戶身份,每個月才能擁有除了原有的殘障補助之外,再多出三千塊的補貼。原本在婦女會工作的妻子,近一年來氣喘宿疾頻頻發作,連續幾個月請假讓人力單薄的辦公室已招架不住,幾個月前醫院還曾經發出病危通知。

我明顯感覺到有糖尿病體質的他,雖按摩技法還在,但體力已不如從前,而他也表示,只因尚有照顧同是殘疾人的病妻之責,必須在金門有一搭沒一搭地過活,前往台灣謀生終究是他不可避免的前景,任憑兩岸通航,成批觀光客湧進,大環境的變化與他都不相干。

【Dialogue in the Dark:Hong Kong】

每個人花了差不多可以在台北按摩一小時的費用(約新台幣八百元),從港島拉車到九龍,每六人一組,接受盲人導遊的引領,進入一個漆黑的密室裡,在一個人為的絕對黑暗空間裡,盲者得「見」,而明眼人失明。

盲人導遊Henry的普通話挺好,他的聲音就是我們的明燈,那悅耳略帶性感的聲浪,仿如溺水者在茫茫的大海中,必須緊緊擁抱的那根浮木。

在黑暗中漫走了一陣,不久我便明白,只要不故意搗蛋,這個精心設計、關卡重重的暗室相當安全,我一度因為意識到這會是個缺乏真正挑戰的環境,有點百無聊賴。

就在無聊感逐漸升起、即將無限蔓延,也已經適應了全然黑暗的同時,便正好來到「黑暗音樂廳」。我沒摸到座位,沒能加入與同伴排排坐的行列,便索性隨著音樂讓肢體擺動了起來。仗著誰也看不見誰,誰也干涉不了誰,我一邊任意舞動著身體,一邊品味著「眼不見為淨」的奧義。

音樂一段一段無止盡地漫過來,感覺上似乎會一直聽到地老天荒,也幾乎要讓人懷疑主辦單位是否有拖時間之嫌的那個當下,我突然領會到,在黑暗中才能擁有的一種,特殊的自由感。這種領會蘊釀的時間得夠久,才足以發酵。

音樂替代了Henry的聲音,讓我們在黑浪中不被吞沒,也不感到驚怕。

在這個專為明眼人設計的暗室裡,做為導遊的盲人們,必須接受專業訓練,比所有明眼人先一步地體驗過並對這個環境瞭若指掌,他們絕非天縱英明,真的在黑暗中如魚得水。黑暗之於天生的盲人而言,是一個最基本的存在現實,在這個基礎上,他們學習如何在以明眼人的需求為需求的世界中存活下來。他們比一般人更容易在黑暗中找到定位,但並不意味著,他們屬於黑暗,或黑暗屬於他們。

【在黑暗中對話:Dialogue in the Dark】

過去在勞委會接觸身心障礙就業工作時,曾經挺好奇,為什麼中國自古以來,便把按摩列為專屬於盲人的行業,難道只是因為站在明眼人的需求,認為被一個看不見的人碰觸身體感到安心,就只是這樣而已嗎?

我試著從文獻裡找答案,還真的找到一段文字(原文不復記憶,歡迎好心人幫忙提供出處),說到幫他人按摩最終會傷到自己的視神經,那麼,讓原本眼睛功能不復存在的瞽者(盲人的古代說法)來從事按摩,算是適得其所,也不會傷及無辜。

就按摩的技法五花八門,不斷推陳出新這樣的事實來看,按摩技術的研發,勢必是有明眼人的參與和輔助才能齊備,我曾在日本參觀過由盲人正規從事的針灸醫院,這種點子若不是大膽的明眼人授權,誰敢想像讓盲人在自己身上扎針的場景呢?

若不考慮「從事按摩傷眼睛」是否真有事實依據,按摩行為明眼人原本就可以從事,甚至更能基於顧客的感官考量,把按摩環境布置得賞心悅目,長久以來,都是依靠政府撐起保護大傘,明令規定非盲人不得從事按摩,才苦苦撐起了這個行業。而今,台灣的法令已鬆綁,按摩不再是盲人的專有行業。

其實,不僅僅是按摩業之於盲人,我在台灣,觀看所有身心障礙者所從事的行業,幾乎都談不上是他們適才適性的工作,說得更露骨些,有些甚至是大多數人不願從事的工作,感到索然無味或者社會位階較低的工作,才輪得到他們來從事。而這些工作,一旦一般人礙於社會景氣不佳,或是就業觀念改變,又願意來從事時,身心障礙者並沒有任何保障或是優勢,可以捧住這個飯碗。

當我得知「Dialogue in the Dark:黑暗中對話」這樣的體驗式社會企業在1988年被德國的Andreas Heinecke博士在漢堡創辦出來,不免激動驚歎:This is a real job!終於有個「非盲人莫屬」的真正工作機會被創造出來了!

2010年11月21日,當我們完成了為時75分鐘的黑暗之旅,坐下來和把「黑暗中對話」引進香港並集資成立公司的張瑞霖先生對話後,這份驚歎更向上延伸。

目前「黑暗中對話」已在全世界超過150個國家做過展覽,在25個國家可常態體驗,其中只有12個國家有常設會所,其它的都是以行動體驗館的方式,以幾個月為期做活動。在所有常設場館中,只有香港是以完全企業化的經營來營運,其他國家的場館都還有公部門的資源投注。

企業家出身的張瑞霖先生抱著創業精神,在2009年自德國引進「黑暗中對話」,完全沒想援用政府資源,一開始他與香港一起推動社會企業的朋友們就打算用企業的方式來推動,他們相信也想證明,沒有政府的資源,照樣可以讓這個事業成功運作。

目前,「黑暗中對話(香港)有限公司」一年可有一百場企業委託的教育體驗訓練,這是讓公司在營運一年後就能達到平衡的基本盤,其他針對各級學校、個人、團體售票學習的收入,則是站在教育體驗先於獲益的角度。目前該公司雇用三十位盲人擔任黑暗之旅的引導師,管理部門的主管Antony彭 表示,未來希望隨著這份事業的拓展,能夠提供更多具體的工作機會給盲人朋友。

台灣早有身心障礙組織或是老人社福組織舉辦的體驗活動,立意在於能夠讓社會大眾透過體驗這些身心障礙者的不便或是老人生理機能退化的處境,希望透過同理心的產生,可以讓大眾加入志工服務或是響應捐款、募款的行動。在傳統NGO、NPO的運作邏輯下,這些都是很正知正確的作法,也一直能有還不錯的效果。

隨著台灣社會的解嚴,民間團體的百花齊放,經歷了政黨輪替後的這二十多年以來,台灣的NGO、NPO,除了極少數的大組織擁有強大的籌款能力,得以讓組織的特色明確並持續推動,也無需仰賴政府補助或專款之外,絕大多數的組織,都是難有長期發展願景的狀態,有些組織甚至只要外在社會一個天災人禍一來,災區吸金效應就讓它們陷入募款冰原期。

縱然只要發出某NGO即將倒閉或斷糧危機,就有即時雨般的善款擁入,得以再繼續營運,但這就像狼來了效應一般,偶一為之可行,次數多了不免讓人愛心麻痺。

對我來說,台灣絕大部份的NGO、NPO做的也漸漸不是real job了,我們常常必須自我催眠:「為了將來有可能去做組織真正想做的事,現在先接政府委託的計畫,從中找到跟組織相關的事情入手吧!」「政府本來就有預算,不去接案最後也會被隨便執行、或被不明不白地污掉。」的確,我也曾經在這樣的認知下,在NGO待了一年又一年。

只想很深切表達的心情是:當一個人在旅途中的探索過程耽擱過久,相對來說要踏上真正歸途的時程也就同時被延緩了。如此而已。

對於傳統NGO、NPO的前途已經感到茫茫與索然的我,懷抱著創設出真正的社會企業之夢,也就像是在黑浪中緊抓著一根看不清所以的浮木不放,然而,我們每一個人來到世上,誰又不是猶如在黑暗中摸索著、匍匐前行呢?

擁抱著過去的耳聰目明,只會讓我們在真正的事實面前失聰失明。

Sight is what we see with our eyes;Insight is what we gain without seeing。(註)

Let’s start to dialogue anyway, in the dark.

註:我在「黑暗中對話(香港)有限公司」體驗館買的一件黑色T-shirt,上頭印了這段文字。

2010/Nov.30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