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12日 星期三

在中亞齊部落的志工生活

2009年暑假猶在印尼中亞齊Takengon期間,我察覺到,自己已經不能只關照台灣這邊的青年在海外服務的過程中,是否順暢成功,收穫滿滿就足夠了,由於在印尼合作的對方也是大學生,是跟我們對等的工作夥伴,是可以立即付出行動回饋他們所在社會的行動者,並非猶待長大前途難卜的小朋友或是明顯需要救援的弱勢者、受災難民,我首次感受到,自己對雙邊的青年都有責任,我必須是雙方的導師才行。

基於這樣的體認,我主動承諾了2010年的春天重返此地,以教授他們被台灣青年志工燃起學習熱情的英文做為表面原因,但實際上,我知道自己再次到來,有更多難以言喻的背後意義,一切都要等到我們相遇之後,才能逐步顯現。

第一次接觸

第一次在亞齊地區比較長時間地停留,能在當地與各國志工及當地人共同生活是在2007年夏天受到韓國NGO:The Frontiers的啟蒙。在此之前,我已經連續幾年利用休假到海外短期志工服務,由於仍在組織裡工作,一年能夠攢下的假期有限,兩、三星期已是極限。當時我們也習於從台灣自組團隊前往,一群人看似到了國外,但事實上,除了短暫的服務期間,大部分的時候,仍活在同行台灣志工的小圈圈裡,而我也觀察到一個有趣的現象,除非是在自己的小團體裡不受歡迎,必須往外尋求出路,要不然,即使人到了國外,多數人還是跟自己人一起,跟周邊的環境與文化,仍有一層隔閡,彷如霧裡觀花。

除了自己的實踐經驗之外,我還想知道別的國家的Ngo是怎樣發展短期海外志工服務工作,最好的辦法就是成為其中的一員。剛好The Frontiers這個韓國組織很開放,不會對我這樣看起來好像比較資深,貌似刺探軍情的人加以排斥。在那次的服務經驗裡,我有兩個重大發現,其一是:活動的主辦方不是為了要辦活動,才形成這樣服務模式,他們在自己的母國(韓國),平日就是過著這樣的生活,藉由辦理國際志工服務的過程,讓來自各國的參與者得以分享與體驗這樣的生活(與背後的價值觀),其二我也從實際經驗確定,英文再差的人(我碰巧跟一位英文幾乎完全聽不懂,但很優秀的印尼青年互相搭配),基於合作與溝通的需要,只要持續一個月天天使用英語,他的英文也會突飛猛進。基於後者這項發現,讓我確信2010年春天回到中亞齊教當地大學生英文,即使為時短暫,但肯定會有幫助。

到海外,若只能在當地停留兩三天,只是參訪、開會,不管當時留下的印象是好是壞,往往都沒有驗證或澄清的機會,除非是還有再來的機會,並且真正地生活在一起,許多細節在生活中只要用心體會,便能夠化消言語不及之處。

重返亞齊

再次來到亞齊,是2009年七八月間,我陪同清華大學的國際志工印尼團出國。這個團已經是第三屆,比較特別的是,之前的印尼團只去棉蘭或者只去班達亞齊,他們看到的是印尼片斷的面相,因為只到棉蘭的話,所看到的印尼會讓人覺得這是一個整體環境擁擠的城市,缺少山林風光,若只去亞齊的話,早年去跟後期去又不一樣。早年去的人真的會看到比較辛苦的海嘯災後重建的情景,當地人很珍惜外人來協助,若是晚期去的,恐怕會碰到一些人,似乎已經很習慣接受外國人的援助,習慣從外人身上得到東西,負面的感覺會很多。我帶的那一團,也去棉蘭,也去班達亞齊,還去一個新拓的點—位於中亞齊的Takengon,Takengon基本上類似台灣原住民的地區,但它也不是完全沒開發的,有一點發展但不算太超過,比台灣的部落狀況要好些。那地方沒有直接受到海嘯的影響,所以這幾年也沒有什麼國際資源進去,可以簡化地說它的人心還沒有被外來的因素影響太大,所以當外來者去跟當地人互動的時候,他們就很親切的把外來人以家人規格看待,那個部分是很清楚可以看到的。

如果我帶的這批清大學生只去棉蘭,只去班達亞齊的話,可能不會覺得到印尼服務有什麼特別之處,因為他們有很多機會去各國當交換學生,也到過中國,去北大、清大啊,到其他先進的國家,若說要遇到很優秀的學生,他們也看多了,因此到亞齊、棉蘭,遇到當地優秀的大學生,不會令他們覺得特別,因為這種好跟其他國家比起來又算不上太好,會讓清大學生感動的反而是Takengon的大學生,整個學校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學生的素質也不是當地最頂尖的,但是他們待人非常好,這讓台灣學生非常非常的感動。

所以我看到,以台灣的學生來講,像清大團是以提供資訊教育服務為主,他們還是需要看到弱勢的人,好像有一個很明顯弱勢的對象,可以被幫忙然後可以互動,好像會比較覺得自己出國當志工有意義,如果只是純粹免費教華文,免費教電腦,可是服務的對象看起來不是太苦的人,志工就會覺得說,到底意義何在?

我認為,以台灣的年輕人來講,如果先前沒有任何的國際志工經驗,在台灣也沒有任何服務經驗的話,必須先讓他在國外,看到別人辛苦的那一面,才會覺得自己是來對了地方。原本好幾個清大學生,對此行一直有著非常大的困惑,但是來到Takengon完全就沒有困惑了,知道為什麼要來。但是我自己以一個Ngo工作者來看,則認為這又太煽情了,只是對方他不是故意要煽情的,他們以前也沒有碰過這麼多外國人,所以他們也是把第一次的真心真意獻給了我們,甚至有些人就喜歡上我們裡頭的人了。

這是一個非常自然卻又殘忍的現象,因為我們台灣的學生回到台灣,很快就回到自己的生活了,頂多維持幾個月吧!可是當地人還癡癡的等他們,作為一個領團老師,我要兩邊持續關懷,要一邊告訴從台灣來的學生說,盡可能別對人家造成傷害,但是一方面我也要跟印尼的學生講,你要習慣,志工如候鳥,每年都會來,但是每一批來都不一樣,如果每次都要放這麼多感情的話,最後就是傷到自己,所以我變成是雙方的老師。

2010年春天為什麼又要再來Takengon?因為我承諾了白象大學(UGP)的學生,他們以前都不想學英文,覺得一輩子待在這兒不會遇到外國人學英文幹嘛?但是遇到清大學生後,就非常恨自己英文為什麼那麼差,幾乎完全沒有辦法溝通,凡事都要透過別人,所以就激發他們學英文的強烈動機,自己也成立了一個英文學習團體,每個禮拜一就開始念念英文。去年離開前夕,我跟他們說好,趁2010年過年期間我的時間比較充分,就來Takengon long stay一個月,根據我之前參加亞齊peace camp的經驗,即使跟英文程度很差的人持續溝通一個月,對方英文能力也會暴增,有過這樣實質的體驗,雖然只有一個月或頂多到一個半月的時間,透過我跟他們這樣朝夕相處與溝通,他們的英文會進步,等到暑假下一批志工再來的時候,可能有更多的人可以跟台灣志工直接溝通。過去我只需要扮演,帶台灣的青年出來,覺得學到很多東西啊,有服務到別人,感覺自己的生命很有價值、很有意義,讓這些志工感到很開心啊,就好,可是作為一個雙邊的老師的話,我願意再花額外的時間來培力這些印尼的年輕人。

另一方面,他們也跟我講一句話,讓我覺得很有趣。這裡頭年輕的領導人跟我說,瓊齡,你是我看到這個年齡層的女人當中最聰明的,為什麼呢?因為我的年齡可以當他們的媽媽了,而他們的媽媽,基本上都沒有受太多教育,而且在他們Gayo社會裡頭,女人在公眾場合是沒有發言機會的,在公共場合裡頭都是男人在講話,我是那種唯一這種年齡層的女人,在那種公共場合還可以跟他們談判的,所以他就對我另眼相看。我心裡就想,既然這樣,如果我可以每天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他們對我一定會很好奇嘛,至少在女生圈裡會有一個想法,原來我將來年紀比較大一點的時候,我可以像瓊齡那樣,做一點不一樣的事,這件事,我沒打算直接說破,就是直接去那邊生活給他們看,跟他們交流我的想法,這些想法就自然會到他們心裡面,他們就對自己有些另類的想法,發現自己原來可以做一個不一樣的人,不是只有現在這樣而已。以Takengon的大學生來講,如果沒有開發出一個新的工作模式,比如說一種ecotourism啊,讓他們可以去當導遊,去作一些解說,開民宿,甚至有透過部落格,開發更多背包客來的話,他們就算念到大學畢業,女孩恐怕還是速速找個人嫁了,男的還是去拉三輪車,開beca,差別在於他們是有大學畢業的beca司機,其他地方的beca司機可能是沒有大學畢業的,他沒有因為念了大學做出什麼更了不起的事,因為當地既有的工作機會不多。他們為什麼會留在Takengon念大學?主要因為他們比較貧窮,如果他們有錢就會去班達亞齊念書,甚至是去棉蘭或雅加達,就是因為經濟能力不允許才留在當地念書。所以當地人念大學多念個三年、五年也是很普通的事,因為一沒有錢就休學,打工有錢再來念,所以也有那種25歲還在念大一的,可是他自己已經在高中教書當老師。印尼很有趣,高中畢業可當高中老師,大學畢業可當大學老師。

2010年的long stay

2009年的暑假,活動主辦方白象大學(UGP)Pelita成員安排我們一同住在Gayo傳統長屋中。這個長屋是Gayo文化博物館預定地,只是一直尚未正式運營,對於當地青年來說,透過這次營隊的機會,他們也才得以進入這個處所,和我們共同生活在裡頭。換句話說,那是一個在非常時期,基於非常狀況,所營造出來的特殊場景與情境。
到異地辦營隊通常是如此,不足為奇,尤其主辦方會希望端出最好的一切展現在客人面前,而Gayo文化正是他們引為自豪的強項。

然而,當來訪者不是大隊人馬,所停留的時日也不是區區幾天時間,住到當地人家裡,成了更理想的選項。

對於當地的青年或是與我們友好的政府官員來說,讓外國人住進家中都是生平第一次的體驗。他們仍想一如去年暑假,發揮接待親人般的全力以赴,然而看在我們的眼裡,卻感受到他們的身心俱疲。因此,當同行的兩位志工,假期結束各自返國之後,我選擇進駐當地的一處寄宿家庭Batang Ruang,在授課之餘,彼此都可以擁有各自的私生活。

Gayo族群仍擁有堅強的群性,無論做什麼事,都要顧慮團體與社群的觀感,也習慣群體行動,2009年暑假兩國志工短短九天的朝夕相處,的確會讓來自台灣的志工深切感受到被無微不至地關照的感動,然而,身為志工的我們必須清楚,合作的對方常常是必須刻意撥出時間來陪伴我們,並不是原本就無事可做,有些人甚至必須放棄賺錢打工的機會,來成全我們想要在當地服務的計畫。

這趟在印尼中亞齊的停留,分為兩個階段,2/3~2/15期間,我和兩名分別來自台灣與中國的志工先後住在兩個家庭(這兩家的主人,都是公務人員,也正好都不是Gayo當地人,一是來自爪哇,一是來自北蘇門答臘,兩家經濟狀況在當地相對較佳,對於異文化的接觸也有較高的興趣,家中成員也有英文能力較強的人),此階段以體驗當地生活為主,並藉由邀請當地人與我們共度農曆新年。

整個亞齊地區的華人,人數僅有數千人,中亞齊當地的華人更是只有數百人,平日少有往來,而華人一般參與公共活動又以佛教活動為多,在媒體上帶給其他族群的印象,會將所有華人的公共活動等同於宗教活動。直到這次,受邀前來參與除夕年夜聚餐的夥伴才有機會明瞭,原來農曆新年在華人的傳統裡,與宗教無關,必須視為文化節慶活動。而我個人推想,由於伊斯蘭的新年緊緊連在齋戒月之後,這也是讓他們容易以伊斯蘭教的情況推想其他宗教的狀況。

由於我的簽證在印尼只能停留一個月,必須在二月底出境以便重新取得簽證,在前往馬來西亞檳城度假過後,我於3/1~3/15期間重回中亞齊Takengon,這次的目標就完全鎖定在UGP針對Pelita成員的英語能力加強。

我把這次的教學目標,鎖定在2010年暑假,Pelita成員可以更有勇氣跟來自臺灣的志工或是參訪團做對話,最理想的素材,就是2009年清大學生返國後,交給教育部作為心得報告的九篇英文心得。每一篇幾乎都提到他們在Takengon的經驗,以及他們的感想與當時沒能來得及交流的想法。因為作者都是Pelita成員認識的人,文本本身就具有足夠的吸引力,會促進他們想要弄懂的動機,而文章之中也有不少重複的心情,但是用不同的方式表達出來,Pelita成員藉此也可以學習到不同的句型語法。這個策略看來是正確的,在每天長達五、六小時的學習,中午常常沒有吃午餐(他們為了省錢,常常略過午餐,即使大家湊錢買了午餐,也是共食並非一人一份),但仍不減高昂的學習精神。

今年七月份,打算再過去幫他們集訓幾天,算一算今年要到Takengon交流或合作的團體恐怕不下五個,趕在眾團體之前,為的是重拾他們的語感。之前曾經用心地學習過,只要稍加喚醒,便能拾回已經存在記憶庫裡的訊息。

要幫,就要去啟動最可能幫助自己同胞的人

回首這一路而來的亞齊志工經驗,我也逐漸從中看出短期服務及有限的資源可以投注的目標對象。

如果是去協助社會的底層或者需要牽涉到培養一整個世代的人才,需要有大筆資金,並有專職人員,甚至海外設辦公室的組織,才有能力從事,但如果是只能做短期停留,也無大筆資金可以投入服務的短期志工團隊或個人,恐怕,把資源投注在那些對他們的社會已經有所關注,也有一定程度能力的人,讓他們因為受到國際志工的啟發或激發,進而產生眾人的動機,讓他們用自己的力量來協助自己的同胞,這才是讓短期志工的力量發展到極致的作法。

一直記得2009年5月在班達亞齊跟當地一位學生領袖的對話,他說:「我們被你們台灣志工觸動了!你們跟我們非親非故,卻可以大老遠跑來幫助我們的同胞,我們難道不能夠為自己的同胞做些什麼嗎?」他們果真付出了行動,先把幾個認同這個想法的朋友聚集在一起,製作了一個小徽章別在胸前,只要有人對這個徽章好奇,他們就會趁機告訴別人他們正在推廣自由軟體的使用,只要有人想學,他們就會免費地教學。

這雖是一個小小的回饋,卻讓我看見背後的道路。自2004年涉入短期國際服務工作至今,時常面對旁人的不解與質問,卻在這樣一次不經意的對話中,迎刃而解了。對於短期的國際志工而言,要幫忙,不是去幫助最可憐的人,而是去啟動當地最有可能去幫助自己同胞的人,這樣,外來的資源才會形成當地人自主且自助的力量,而不是促使對方依賴外援的根源。

2010/May.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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